历代名人延续中华鸽文化、抢救传统观赏鸽

一、周恩来总理幼年放鸽子
                   王世襄
我国驯养鸽子,据传在汉朝已有了。张骞、班超出使西域时,即用鸽子传递信息,唐朝宰相张九龄幼年就用“飞奴传书”(飞奴即鸽子)。此外,鸽子对气象、地震的反应极为敏感。这些都说明了鸽子的悠久历史和实用价值。
我们回忆敬爱的周总理,自然就会想到他那炯炯的目光。总理的眼睛特别富于神采,以至到了古稀之年,依然像清泉那样的明澈透亮。
家乡人民传说,这与他小时候对视力的锻炼是分不开的。
总理九岁那年,生母万氏谢世。不久,寡居的过继母陈氏,也在孤寂与忧闷之中离开了人间。不用说,这种过早袭来的生离死别之情,在恩来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难以平复的创伤。一时,他变得沉默寡欢了。第天,只有在书房里,才能间或忘却一点痛苦。
在孩童时代,恩来有许多要好的小朋友。这时,表史万叙生来给他解闷了。这位天真热情的小兄长,引着他一起放养鸽子。他们利用课余时间,给鸽子铺窝巢,喂饲料,也欣赏这群温驯的小鸟带着咕声,互相追逐戏闹。万叙生还特地做了几副鸽哨,让健壮的雄鸽背上。
春天到了。这是放飞鸽子的最好季节。小兄弟俩常常来到淮城东门外,把心爱的鸽群带到杂花乱生的田野,抛向白云衡疏的蓝天。顿时,在他们耳边响起了一阵醉人的鸽哨声。暮春,暖风熏人。鸽群一会儿掠起翻飞,一会儿腾向高空,一会儿带着越来越细的哨声消失在天边,一会儿又欢快地飞向这两位小主人的顶际。小兄弟俩高兴极了,他们紧紧追视着这群调皮的小鸟,有时连滞留在遥元天际的似有若无的点点黑影也舍不得放过。放鸽子对于锻炼恩来同志的视力,使他能视远识微,恐怕还具的起过作用呢!
      摘自《周恩来从小爱体育》
1985年1月28日《体育报》第三版

二、梅兰芳谈养鸽和鸽哨
王世襄
鸽子不单是好看,还有一种可听之处。有些在尾巴中间,给它们带上哨子,这样每队鸽群飞过,就在哨子上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有的雄壮宏大,有的柔婉悠扬。这全看鸽子的主人,由他配合好了高低音,于是就成为一种天空里的和声的乐队。
哨子的制作,非常精美而灵巧,可用竹子、葫芦、象牙雕成各种形式。上面还刻着制作人的款字,仿佛雕刻家在自己的作品上署名的习惯一样。我从前对收集这种哨子有很深的偏嗜,历年来各种花样收得不少。
        摘自《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一集,页70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4月出版

三、宋庆龄主席爱鸽
王世襄
宋庆龄主席对人民、对国家的贡献,早已彪炳史册。如谈到她的生活爱好,会立即想起对观赏鸽的钟爱。但能说出一些具体情况的人却很少。最近有幸该问近年曾义务为宋庆龄纪念馆养鸽达数睥之久的郑永真先生,才知道一些细节,而他是从安茂成老先生那里得知的。
安老,回族,尚健在,年逾古稀。他十七岁即进入宋主席宅邸工作。初任花工,并管鸽舍。宋主席不久发现他有养鸽经验,遂命专司其事。安家曾经营粮业,畜鸽作飞奴,故有喂养经验。
据安老称宋主席最喜爱的几个品种是紫点子紫玉翅、素白等,各有十来对。其他品种仅有三两对而已。她每日清晨开始工作,至上午十时,机关做工间操是她的休息时间。宋主席常披紫色风衣,到鸽舍前亲自喂食。她擅吹口哨,声音圆润响亮。鸽子每天听惯,立即争集宋主席左右,往往落在掌上肩头,此时其乐融融。她常站在院中看飞盘,一般只给雄鸽带小而轻的哨子,如五联、二筒之类。只有到了节日,又遇天气晴朗,才带一把小葫芦。她舍不得鸽子负哨受累。飞盘有时将邻家之鸽裹来落在房上,她立即命挥竿轰走,愿它及早返巢,以免邻家因鸽飞失而焦虑。
宋主席有一个特殊的习惯,出门返回,不论何时何刻,哪怕已逾午夜,必先去鸽舍看看,然后才进门登楼。车开进宅邸,停在楼的西门。下车后,南行几十步就到鸽舍。建鸽舍的选址,就是为了观看方便。她每年要去上海一两次,每次都带几对鸽子同往,回京时又带回。在沪时还时常打电话回家,问鸽子好否。和平之禽已和她结下不解之缘,她是真正爱鸽的人。


四、屈大均记广东放鸽会
王世襄
屈大均(1630—1696),番禺人,著《广东新语》一书,记当地风俗民情、资源物产等甚详。卷二十有《鸽》篇,论鸽之高下贵贱,从眼睛说起,列举对目底及晶体色泽的要求,和现在对信鸽眼睛的选择,颇为相似。鸽之价值只在善飞获奖,故无一语言其花色。次言“调毛”,即雏鸽更换翅翎,北京曰“动条”。鸽左右两翅各有大翎十根,小翎十根。大翎自内向外更换,至第十根更换后,北京曰“元条”,雏鸽已完全长成矣。但大均谓大翎曰“大毛”,有十二茎,恐误。此后专记放鸽会,录原文如下:
广人有放鸽之会,岁五六月始放鸽。鸽人各以其鸽至。主者验其鸽为调四、调五、调六、七也。则以印半嵌于翼,半嵌于册以识之。凡六鸽为一号,有一人而印一二号至十号百号者,有数人而合印百号者。每一鸽出金二钱。主者贮以为赏。放之日,主者分其二:一在佛山,曰内主者。一在会场,曰外主者。于是内主者出教,以清远之东林寺为初场,飞来寺为二场,英德之横石驿为三场,期以自近而远。鸽人则以其鸽往。既至场外,主者复印其翼,乃放鸽。一日至东林而归者,内主者验其翼印不谬,则书于册,曰某日某时某人鸽至,是为初场中矣。一日至飞来而归,一日自横石而归皆如前验印,书于册,是为二场三场皆中。乃于三杨皆中之中,内主者择其最先归者,以花红缠系鸽颈而觞鸽人以大白,演伎乐相庆。越数日分所贮金,某人当日归鸽若干则得金若干。有一人而归鸽数十者,有十人千鸽而只归一二者。当日归者甲之,次日归者乙之。是为放鸽会。
尽管有关放鸽会的某些情节屈氏没有交待清楚,给我们留下一些疑问,但已经明确知道广州的放鸽会和现在信鸽的竞翔得奖十分相似,都是变相的抓彩和赌博。放鸽会参加的人数和鸽数都很多。六鸽为一号,有人交百号就是六百只,每只出金(当为白银)二钱,百号须交钱一百二十两。交鸽多和交鸽少者加在一起,鸽数众多,银两数量可观。而且会很热闹,有伎乐庆祝助兴。
《鸽》篇之末,屈氏讲到另一种广东人喜爱养的鸽子曰“地白”。体大色白,不善飞而能地行,故名。其特点是成长期短,繁殖快,宜供食用。使我立即想到美国培育的食用鸽,名曰“落地王”,和“地白”多方面的相似,说不定“落地王”还含有“地白”的基因呢。中国的物种基因被外国偷走的多不胜数。
不用说,我关心的广东鸽子是传统观赏鸽而不是赛鸽和“地白”。惟因对广东的鸽种一无所知,不得不向广州的鸽友刘俐、汪德桂先生请教,二位有多年养鸽经验。刘先生在广州越秀公园辟鸽园,养中外观赏近千羽,供游人观赏,并向儿童讲解介绍。承他见告,园中所养的传统观赏鸽都是从北京及北方几省选购的。广东没有传统观赏鸽。至于广东“地白”鸽现在还有,已经成了广东的观赏鸽,价值很高,不再作食用了。
刘先生的回答使我有以下的推测:因为广东早在十七世纪赛鸽之风已很盛,故此后大家都去养可以生财获利的赛鸽,而没有人养观赏鸽了。“地白”则因宜食用而保存下来。结果是广东自古本有的观赏鸽遭到冷落遗弃而绝种。再有需求,不得不求诸北方各地了。
以上仅是我的推测,但得到刘汪两先生的完全认同。我还想做进一步的考察,看以上的推测是否能成立。
我谨再一次声明:不反对养信鸽,而且认为进一步研究培育信鸽,规范比赛方法,杜绝弊端,还可以更加发展。但决不能只养信鸽,致使源远流长的传统观赏鸽日益凋零退化,濒临绝灭的危险。若然广东将是我们的前车之鉴。如果全国都和过去广东一样,观赏鸽这一珍贵物种也就退出地球,而悔之晚矣!
屈氏没有把赛鸽养在何处说清楚。从“鸽人各以其鸽至”语,似乎都养在养者的家中,不在佛山。若然,则三场放飞的鸽子一定都先飞回各人家中,不可能自己飞去佛山。看来似乎是养者把飞回家的鸽子送到佛山,再由内主者验证登册。养家住处距佛山不可能距离相等,因而究竟哪只鸽子先回来无法确定。现在把信鸽都养在鸽棚,放后回到同一地点,便于准确计时,比广东放鸽会规范多了。

五、《明代鸽经清宫鸽谱》
王世襄
《明代鸽经清宫鸽谱》是我和山东农学院赵传集先生合作完成的一部书。约在二十年前赵先生已把《鸽经》译成语体文,还写了几篇有关我国养鸽史和张万钟生平的文章刊登在上海《中华信鸽》杂志上。当我八十岁时在故宫博物院先后发现四部鸽谱大画册时,喜其用郎世宁笔法彩色精绘,非常逼真,完全可以用它代替生禽编一本《鸽谱》时,立即想到应征求赵先生同意,将他的《鸽经》译本和文章放在前面,把我据四部鸽谱重编的《清宫鸽谱》置后,合成一本书,两人前后分别署名,即2000年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彩色精印的《明代鸽经清宫鸽谱》。两书合成一书,有它的特殊意义。因《鸽经》有文无图,清人所绘大画册中有不少鸽子可为《鸽经》作插图。又因画册无文字,《鸽经》的文字可用来为画册的某些品种作诠释。二者互相补充,相得益彰,增添了我们明清鸽文化的知识。
下面先对故宫所藏的四部鸽经画册作简单的说明。
第一部画册封面题名《鹁鸽谱》见《石渠宝笈》卷二十三著录。绘者题名蒋廷锡,款识印章皆真。但他从不用郎世宁笔法作画,故鉴定家认为,鸽子当出画院画家之手,而花卉泉石有的可能是蒋氏之笔。康熙时期,蒋氏享盛名,主管画院。上面的推测是有可能的,第一部共100幅,每幅有黄纸签标鸽名。
第二部亦见《石渠宝笈著录》(见三编御书房四),题名《鸽谱》。无画者款识,有“嘉庆御览之宝”等印玺,共四十四幅,全部摹自第一部,功力则远逊,故无采用价值,只拍成黑白照片,置第一部原作之侧,聊供参考。
第三部亦题名《鸽谱》,未见著录,册面题签有“道光庚寅宛振麟焦和贵合笔”十二字。共四十幅,亦有黄纸签标鸽名。沈字凤池,苏州人,画史称其有《百鸽图》。焦也是画院画师。
第四部亦题名《鸽谱》,册面有“永字二百三十四”七字,未见著录,无画者款识,绘制年代当在光绪时期。共四十幅,不标鸽名。试为补标,加括弧以示并非原有。
我利用鸽谱第一、第二、第四部所画的180对鸽子作为实例,编成《清宫鸽谱》一书。编写的方法是把三部图式的原来次序打乱重排。分为“曾见”(曾经见过的)、“未见”(从未见过的,可能已绝种)、“存疑”(花色不规范,似尚未定型)、“杂花混种”(花色混乱不该入谱者)四类。第一类“曾见”最多,先依其主要颜色分,再依其花色品种分。如同一品种不止一幅,则按品位高下排列。下者在前,高者居后。每对有简略的讲解评述。
《清宫鸽谱》编成后自己觉得此书有值得赞许的一面,也有显著缺陷的一面,而二者在当年画谱选鸽时已经造成了。
值得赞许的是谱中描绘了若干可能已经绝种的品种,如一条黑线将通体白色的鸽子分为两半的“合壁”(又名劈破玉)。康熙时如不收之入谱,现在恐怕连影子也见不到了。当然是否绝种,也要看读者的见识。我就误以为“铁牛”已经绝种,将它列入“未见”,而现在河南等地还可以找到“铁牛”。
显著缺陷列出如下:
1、20世纪常见品种如紫点子、墨环、紫环、铁翅乌等,我们相信清代已有,而三部鸽谱尽付阙如。
2、主要品种如黑点子、黑玉翅、拃灰等。谱中虽有,且不止一幅,但都很丑劣,没有把上佳的画入谱中。
3、存疑类中均未定型,似无收入谱中的必要。
4、杂花混种一类都有明显毛病,根本不该入谱。问题似应归咎于选鸽子的人。因为画家未必懂得鸽子的优劣,而选送者必须懂,否则他不能胜任,根本不及格。
5、纸签鸽名多半是胡编的,有巧立名目之嫌,甚至有异鸽同名的。
总的说来我对《清宫鸽谱》并不满意。画得再好,也不如用活生生的鸽子拍彩片影印出版为好。现在所谓的传统观赏鸽还不免局限于上世纪以来北京及周围省区豢养的品种,江南及更远地区的鸽子我们所知甚少。真正的中国鸽谱应在全国普查之后再编。我希望将来有人会完成这一艰巨工作。当然在尚未全国普查之前,先用北方观赏鸽生禽编一本鸽谱也是必要的。

六、元代宫廷养观赏鸽
王世襄
元代诗人杨允孚,吉水人,字和吉,所著《滦京杂咏》中有一首绝句:
窈窕谁家女未笄,日高停绣山帘唯。
背人笑指青宵上,认得宫廷白鸽飞。
把这个小家碧玉写得天真可爱。诗一读就明白,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对我却还是有用。
说起来可笑,有一天向几位青年朋友宣传中华鸽文化,我说传统观赏鸽貌美色妍,人见人爱,因此历代宫廷都养它。有一位忽然向道:“元朝是蒙古族人统中原,游牧民族未必喜欢观赏鸽,你能提出元代宫廷养观赏鸽的证据吗?”我一时傻了眼。后来有朋友为我提供此诗,才去答复问我的青年,总算交了卷。滦京是元上都的别称,因近滦河而得名,乃蒙元四都之一。此时我又饶舌:“元代宫廷放飞的鸽子肯定不是今天在电视里和公园广场上能见到的白色鸽,那是美国培育的食用鸽,长嘴极丑,是吃货,元代怎能会有!”我们如果只知道信鸽和食用鸽而不知道品位高雅,历史悠久的中国观赏鸽,未免有点数典忘祖了。

第七、赵构放鸽遭讽刺
王世襄
在《鸽经?经典》中有如下一段文字:
宋高宗好养鸽,躬自飞放。太学诸生题诗曰:“万鸽盘旋绕帝都,暮收朝放费工夫。何如养取南来雁,沙漠能传二圣书。”高宗闻之,立命补官。
按宋高宗赵构(1127—1162年在位),就是被金人掠去的徽宗之子、钦宗之弟。他逃至商丘,迁扬州,后渡江到临安(今杭州)建都。江南物产丰饶,偏安的南宋还繁荣了一个时期。他养观赏鸽当在到了临安以后。
当时太学诸生题诗讽刺高宗,如写成白话诗就是:
成千上万只观赏鸽在皇都上空盘旋,
早晨信傍晚收该多么费工夫!
我们看还不如养南来的鸿雁,
它从北地沙漠能把父兄皇帝的信传回来!
我看真讽刺得好,一针见血。赵构身为一国之君,父兄被敌人掠去都不放在心上,竟还有心整天地放飞鸽子!诸生把高宗讽刺得哑口无言,不敢发怒,只好下令给讽刺者加官进爵。我看这是收买人心,用名利来诸他们的嘴。
这段文字从另一方面说明南宋养观赏鸽之风甚盛,它是珍禽,皇帝才亲自放飞。皇帝不务正业,当然是昏君。但话又说回来,观赏鸽是无辜的,我们不能把错误转嫁到鸽子的身上。

第八、观浴
王世襄
请不要误会,此文讲的不是唐明皇在华清池的风流韵事,而是讲看鸽子洗澡。
我当年养鸽时就知道五代宋初名画家黄筌父子有金盆浴鸽图多幅。不难想像画的是各色观赏鸽在灿烂夺目的金盆中洗澡,周围又有国色天午的牡丹做陪衬,该多么富丽堂皇,豪华夺目。在我家的破烂院子里,没有可引人注目的东西。又因鸽子常洗澡,司空见惯,也就不专心去看它了。不过,我想如静心下来,仔细观看,还会有所会心。因为观赏鸽毕竟是美丽活泼的家禽,不需要任何陪衬,仍可以发现它真正的美,自然的美。于是我坐下来,静心观察,并写此短文。
浴盆径二尺有余,高约一尺,用木块拼成,取其边厚,便鸽站立。外加铁箍,浸以桐油,不用时也贮水,以防渗漏。日将午,置盆院中砖面地上,倾入清水,深约半尺,打开鸽栅子,全部放出,不一会儿,鸽子便聚到盆边。
有两三只先跳上盆沿,似乎只想清漪照影,并无人浴之意。它先探身用嘴勾水,勾了几下才勾着,摇头又把水甩掉。这时盆边上的鸽子已多起来,有的偏往挤的地方跳,跳不上去,才换个地方,不由得感到颇像街上看热闹往圈里挤的人。
有一只好像很勇敢先跳下水,愣了一下,才伏身以胸触水。随后有两三只开始仿效。这时盆沿上因太挤而打起架来,互以喙啄。有的被挤下水,这倒好,落得下来,不再打架,也开始洗澡。霎时间盆中已满,早下去的不顾周围索性散开尾翎,摇颈簸身,恣意扑腾起来,水花四溅,如雨跳珠,直到羽毛尽湿,沾并成缕,才跳到盆外。后下水的也都洗个痛快才舍得出盆。这时水面浮起一层白霜,盆外地面也都已溅湿了。
跳出盆外的鸽子总是先抖搂几下,把羽毛上的水抖掉。好多只都跑到砖地外的土地上晒太阳。我喜爱的一只母点子,看中了花池子土埂外长着浅草的斜坡,用爪子挠了几下,侧身而卧,偎了一偎,感到已经靠稳,拉开一翅,在和煦的阳光中,回头半咬半嗑地把背上的小毛蓬松开,并一根一根地梳理着翅翎和尾翎。接着又转身卧下,拉开另一翅膀,重复前面的动作。这时有一只不识相的花脖子跑来,边打咕嘟边围着她转。她不予理睬,花脖子反来劲了,鼓起颈毛,兜着尾巴往前一跃,几乎踩上了她。守在一旁的大公点子,看到这不怀好意的动作,愤怒万分,急忙赶上来,连啄带鵮把花勃子撵跑了。
每一只鸽子晾干羽毛后,都自由自在地活动起来。有的沿着墙根儿啄食剥落的石灰,它是在补钙;有的回到窝中呜呜叫,呼唤伴侣归巢。有的双双飞到房上,公的回旋欢叫,炫耀它雄壮轩昂的姿态,母的则频频点头,报以温柔,两吻相衔,双颈缩而又伸。交尾后,公的飞起,翅拍有声,即北京所谓的“叫膀儿”,也算是“夫唱妇随”吧。
坐在小椅子上已有一个多小时了,我的感受是“万物静观皆自得”,一切都按照其自身的规律在运行,故显得和谐、安详而自然。不仅是鸽子,不只是一竹一木,一草一花,也包括我自己。

第九、于非厂都门豢鸽记
王世襄
于照(1808—1959),笔名非闇、非厂、北京人,满族,著名工笔花鸟画家。著有《都门钓鱼记》、《都门艺兰记》、《非厂漫墨》等书。《都门豢鸽记》可能是他最出色当行的一种。
我在《鸽话》小序中有这样一段话:
遍查我国古今图籍,有关观赏鸽专著,只有明张万钟《鸽经》及近人于非厂《都有门豢鸽记》两种。三百年来,前后辉映,为了部增色不少。于氏对此文禽,情有独钟,甘为鸽奴,事必躬亲,故所记皆得自经历感受,弥足珍贵。此后于氏为《北京晨报?副刊》撰稿,谈京华风物,每日一篇,数载不辍。为时既之,难免有耳食臆测之处。读者倘因此而谓其言鸽亦尚侈言,廖矣。
《都门豢鸽记》于1928年5月出版,列为《晨报北京丛刊》之一。平装铅印,共243页,简略介绍,内容如下:
1、序言  北京为帝王之都,虽玩好之事,亦考究而多妙趣,非其他地区可比。此记重点在阐述当年北京豢鸽的方方面面。
2、原鸽第一  包括鸽之性能;对鸽身各部位形态之要求。鸽之种类,大体分为黑、紫、灰、蓝、白五类,每类又有许多花色,共约50种。如何鉴别雌雄、善飞与否及健康情况等。
3、豢养第二  包括食料、饮水、鸽舍之栅、窝等,天敌之防范,疾病之治疗
4、孵雏第三  如何选择雌雄配合,孵出花色、形态俱佳之雏;及孵化、喷食、成长期间应注意事项。
5、训练第四  讲训练飞盘,如何与邻家鸽群对阵即所谓“撞盘”,如何虏人之鸽而不为人虏。
此后又分四节。
甲、系鸽之铃  鸽铃即鸽哨。
乙、范鸽之笼  即多用笔制成的长方形笼具,通称曰“挎”。
丙、弹鸽之弓 他家之鸽,落在层上,往往不肯下地就擒。当它发现误落他家时,会立即飞去,必要时用弩弓发泥制弹丸击之,大都伤而不死。与邻家因养鸽而积怨成仇者多备此器。
丁、捕鸽之网  网圆形,用于捕外来之鸽。
粗略统计,全书近十万字,所记多为民国初年背京养鸽情况。
(插图:(都门豢鸽记)书影)
清代中晚期至民国初年,北京的风俗民情、游艺玩好变化不大。二十世纪中期以后,始有显著的变革。非厂先生能为北京变革前的鸽事留一较详的纪录,自然十分可贵。尤为重要的是其经验知识皆从亲身体会得来,虽时过境迁,仍有可供学习,参考的价值。
于氏之作,早已绝版。前因鸽友,求之不得,我曾向某出版社推荐重印此书。奈于氏后人,对版权支付,索值过高,超出出版社支付再版旧籍最高标准。事竟不谐,十分遗憾。

第十、梅兰芳纪念馆中的鸽文物
王世襄
我写过一小姐杂文,仅20篇,名曰《鸽话》,附在《清宫鸽谱》之后,中有一篇题为《拃灰》,记一幅画在玻璃背面的油画,主题是一对观赏鸽—“拃灰”,它长得十全十美,画得又惟妙惟肖,虽未署名,当出乾隆时期名家之手,比郎世宁绝不多让。真可谓畹华先生收藏中一件有关鸽子的珍贵文物。
许姬传先生编写的《舞台生活四十年》记梅先生讲述油画来源的一段话,可见对此画何等钟爱,录引如下:
有一天一位最关切我的老朋友冯幼伟先生很高兴地对我说:“畹华,我在无意中买到一件古董,对于你很关系,送给你做纪念品是再合适没有的了。”说着拿出来看,是一个方形的镜框子,里面画着一对鸽子。画地是黑色,鸽子是白色,鸽子的眼睛和脚都是红色,并排着站在一块淡青色的云石上面,是一种西洋画的路子,生动得好像是活似的。我先当它是画在纸上,跟普通那样配上一个镜框的。经他解释了,才知道实在就是画在内层的玻璃上面,仿佛跟鼻烟壶里的画性质相同。按着画意和装璜来估计,总该是在一百多年前的旧物。据说还是乾隆时代一位西洋名画家郎世宁的手笔,因为上面没有款字,我们也无法来鉴定它的真假,但是这种古色古香的样子,看了着实可爱。我谢了他的美意,带回家去,挂在墙上,常对着它看。这件纪念品,跟随我由北而南二十几年,没有离开过,现在还挂在我家的墙上。
梅先生逝世后,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在无量大人胡同故居辟纪念馆,而设在护国寺街一座四合院内。北房三间,东西各有耳房,我曾去瞻仰过好几次,每次都要站在油画拃灰之前凝视许久,它就挂在房西间面对山墙的隔扇上。短嘴,头圆如算盘子,朱砂眼,公母双凤头,真精神。我恨不得能有一对生禽长得如画中的一样。哪一位养家有,拿黄花梨家具和他交换我都干!
梅先生养鸽时用过的鸽哨,放在西耳房靠后墙的条案上,有三四十把。虽在玻璃罩内,看不见刻在哨底的“字”(制者标志),从哨口形状和刀法也能知道出自哪位之手。中有“永”字的葫芦、七星、九星和“文”字“祥”字的大小葫芦、截口、二筒、五联等。他们在上世纪初已享盛名,屈指快一个世纪了,自然也是难得的文物了。
“史无前例”时期,纪念馆也蒙光顾。劫后重新布置开放,又曾前往。哪些物件因抄走,砸烂而经更换补充,我说不清楚。只注意到隔扇上的油画已查无踪影,鸽哨连玻璃罩子都没了。只有黯然神伤而已。

第十一、梅兰芳先生养观赏鸽
王世襄
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养鸽受益,对表演大有帮助,早已成为佳话。许姬传先生编写的《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六章《养鸽》有详细的叙述。
养鸽子好处很多,要早起,在院中呼吸新鲜空气,清理鸽舍,做一些劳动活儿,当然对身体有益。放飞鸽子,挥动笔竿,增长臂力,对活动腰腿也有帮助。而受益最大、对演出至关重要的莫过于借仰望鸽子飞翔练得双目灵活有神。嵇康早说“目送飞鸿,手挥五弦”的诗句。不过鸿雁和一般禽鸟都一直向前飞去,目送也一直送到无边无际的遥空。只有观赏鸽飞盘才不停地在养家的上空盘旋。为了欣赏它的飞翔,为了注意和邻家鸽群合而又分,为了警觉鸦群合而又分,为了警鸦虎子(鸽鹰)的突然袭击,养者总是全神贯注,眼睛盯着鸽群打转,有时右旋之后立即左旋,左旋之后又立即右旋,一连串几个翻腾,北京称之曰“摔盘儿”,煞是好看。仰望者的眼睛自然紧紧跟着运转,不知不觉地眼睛做了运动操。梅先生从十七岁养鸽子起就进行锻炼,移入剧情表演,竟把本来略欠灵活的双眸,变成娇能语的动人秋波。连他自己都认为是出乎意料的收获。
我对看飞盘、练眼睛也有一些体会。虽然十来岁时就开始养鸽子,无奈不会养,飞不成盘儿。十几岁时会养了一些,但天生有些近视,加上总得读书写小楷等,眼睛也受影响。
1945年我从四川返京,又养了几年鸽子。当年,曾在庆王府任鸽佣的王老根儿住在我家中,帮我照管鸽子。他已年逾古稀,我三十刚出头,飞盘数鸽子竟数不过他。和别家的鸽群合成一盘之后又分开,北京叫“掰盘”,总得数一下,好知道谁裹了谁的鸽子。他随口就能说出个数儿,而且不会错。我数得慢,还难免出错。老根儿说:“我没有念过书,没念也有没念的好处。”
我父亲留学法国,通几国语言文字,北洋时期在外交部任职,和梅先生相识多年。往往海外朋友来访,梅先生请我父亲作陪。记得有一次美国武侠电影明星“飞来伯”(Fairbank)访华,父亲被邀。我闹着要跟着去无量大人胡同梅家,父亲不同意。后来我说明只看看梅家的院子,决不进客厅,父亲才允许随往。不料到了梅家,大失所望,一只鸽子都没有,原来梅先生从鞭子巷移居后,因事务繁重,不再养鸽子了。

第十二、张万钟与《鸽经》之一
王世襄
明张万钟撰《鸽经》已收入当代学术界、出版界编印的《续修四库全书》,并据康熙年间刊的《檀几丛书》本影印,作为《选粹》(即丛书之外还出单行本)之一,2002年由线装书局出版,足见此书之被重视。它是古人所写惟一讲述中国鸽文化的专著。我曾为选粹本《鸽经》写出版说明,录之如下:
《鸽经》不分卷,明邹平张万钟扣之撰。清康熙二十五年所修《邹平县志?人物考》称万钟父张延登,屡官工部尚书,左右御史,后任太子少保。万钟生于万历中期,卒于崇祯甲申(公元1644)年,享年约五十岁。其中岁以前,家境优裕,养鸽撰经,当在此时。崇祯十年以后,邹平迭遭兵乱。明亡,万钟移居南京。福王立国,授镇江推官,力图复明,以身殉国。宋琬《张扣之诔》有曰:“烈皇帝十有七年,岁在甲申五月某日,扣之张公卒”,并有“六月蒸,日中跗韫,职是优劳,遂歌薤露。”数语。
《鸽经》一书由论鸽、典故、赋诗三部分组成。论鸽首述鸽之性情、品德、生活习性及羽毛、眼、嘴、脚各部,并及筑巢、治疗方法。此后详列鸽之品种,又区为花色、飞放、翻跳三大类。花色类皆形美色妍,最宜观赏。飞放类修翎健翮,擅长远翔,可千里传书。翻跳类或能空中筋斗若转轮,或阶前跳跃,转滚不离原地,近似杂技表演。每种皆在品名之下描述其花色形态及对头、眼、嘴、风之要求,十分严格。由于同种又有羽色之异,故其总数当在百之上,可见著录之详备。典故汇集前人关于鸽之记述传闻,有偏僻罕为人知者。赋诗录历代辞赋吟咏,专题言鸽或有句及鸽者,并蓄兼收。全书篇幅虽不繁浩,而科学人文并重,已为明代以前鸽文化作一详实之总结。类此之作不仅我国前所未有,在全世界亦属最早之论鸽专著,其重要自不待言。
《鸽经》康熙年间收入王勖、张潮辑《檀几丛书》第五帙,此后又有新星馆刻单行本,均不易见。为保存前代名著及弘扬我国鸽文化,自应重新刊印,以广其传。今据《续修四库全书》本影印。2002年5月
十三、张万钟爱鸽入骨髓
王世襄
《鸽经》的重要部分在列举品种名称及花色形态等。今后介绍现有、未见及消失品种时将——征引故兹不涉及。
张万钟爱鸽入骨髓,理解深刻,欣赏人微,不仅赞美外观形象,更重视内涵神韵。书中一再出现用比拟的笔法、华美的辞藻,来表达超乎想象的感受。非品头论足、沾沾于皮相者所能及。以下试录数例:
《鸽经》一开篇便称赞鸽子的忠贞品德,伉俪情深,终身不渝。人,被称为高级动物,对之反愧不如。鸽雌雄不离,飞鸣相依,有唱随之乐焉,观是兴人钟鼓琴瑟之想,凡家有不肥之叹者,当养斯禽。
观赏鸽的风韵,用精雕细琢的词句来刻画,反不如借毫不相关、匪夷所思的设想来比拟能给人留有遐想的空间。如:
态有美女摇肩,王孙舞袖,春风摆柳,鱼游上水等类。昔水仙凌波于洛浦,潘妃移步于金莲。于载之下,犹想其风神,如闲庭芳砌,钩廉独坐,玩其妩媚,不减丽人。
简直把鸽子人物化了。
书中还有两段讲对花色、飞放两类鸽子的欣赏,虽未视鸽如人,但着重写人和鸽同处的环境,却能引人浮想联翩。
若曲槛雕栏,碧桐修竹之下,玩其文彩,赏其风韵,去人机械之怀,动人隐逸之兴,莫若花色。
如楼角桥头,斜阳夕月之下,看六之冲霄,听悬哨之清簌,起天涯蕙菜鲈脍之思,动空闺锦衾角枕之叹,莫若飞放。
对爱鸽者来说,看鸽并引起遐想都是一种享受。

十四、张万钟坚决抗清以身殉国
王世襄
据康熙三十五年修、道光十六年重修的山东《邹平县志》,终年万钟的祖父一元,隆庆五年进士,官至佥都御史,河南巡抚。叔祖父张一享是著名的乡绅,善于理财,富甲一方。张万钟的父亲张延登,字济美,万历进士,官至工部尚书,左右都御史。所以他生在一个既贵且富的家庭。因而在他少年时代有条件养鸽,并具备广事搜求佳种的可能。
在一般情况下,佳公卫在少年时期,养尊处优,很可能成为一个纨绔子弟,玩物丧志,业荒于嬉。张万钟如果是这样,尽管有著作传世,也不值得称赞。但计算起来,他的养鸽经历可能没有太久,只有十年来,既万历末到崇祯裆初。时局的巨变,国难的临头,迫使他毅然决然放弃优裕的生活,显示出干练的才能,志士的本色,保明抗清到底,以身殉国。后人不禁对这位保家爱国的英雄肃然起敬。
《邹平县志》称万钟英敏有干济才,能任事。1642年12月邹平城被包围,“甲骑兵三千登,捷如风雨。人预缚长衫歧其首,叉梯并力推之,使翻跌濠中。攻者怒,戴楯穴城、或张牛革幕账、人伏其中,拥近城,便施椎凿,矢石不能制。城人卷柴席,杂硝硫燃火推下烧之。血战方亟,守备张君睹,南门有坐交床执旗指挥者,曰:余识其人亦裨帅,可惊而走也。亟发炮碎其闪床,其人愕,遽上马驰去,攻者亦去。是役也,城守全局,实万钟操持之。”县志未说明攻城是什么军队,实际是入侵山东的清军。因修县志已在康熙年间,怕招罪祸,不敢明言。
县志《选举表》还讲到明亡国后,其兄万程之夫人逃往南京,万钟举家随往。福王建立南明政权,授万钟镇江推宫,继续抗清。盛夏他穿着皮革军衣作战,不幸中暑死亡。(见宋琬《张扣之诔》)。
张万钟确实是一位誓死抗敌的英雄,而且留下一部纪实文采兼备、前无古人写过的专著,实在是一位使人肃然起敬的历史名人。(此稿参考赵传集、顾澄海两先生关于张万钟)。

十五、蒲松龄与张万钟
王世襄
上面已刊出的十几篇中,有观赏鸽罢工入史册,。写入诗词辞赋。画成卷轴,琢成玉器等的例子。《聊斋志异》中的《鸽异》则是写入小说的例证。
《志异》作者蒲松龄,山东淄川人,生于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四年后,张万钟在南京地区奋力抗清,中署死于战场。淄川与张万钟家乡邹平毗邻,故蒲对张出身于既富且贵家庭,爱鸽养鸽,撰写《鸽经》及最后以身殉国等均有所闻。《聊斋》中《鸽经》一篇正是用万钟作为模型来塑告故事的主人。节录如下:
故事开端列举许多观赏鸽多称,邹平张公子品种齐全,应有尽有,接着讲到如何精心喂养成及药物治疗等皆取材于《鸽经》。一夜忽有白衣少年来访,自称也有鸽子,不知公子愿看看否?公子喜甚,随同前往。月色暗淡,旷野萧条,不远便到了少年寓所。竟是个道院,只有两间房。少年立院中,口作鸽鸣,忽有两白鸽飞出,边鸣边翻筋斗。少年挥手即飞去。口再作声,又有两鸽飞出,一大一小,差别悬殊。集阶上,学鹤集。以下有一段精彩的描述,不敢不如实录引:
大者延颈立,张翼作屏,宛转鸣跳,若引之;小者上下飞鸣,时集其顶,翼翩翩如燕子落蒲叶上,声细碎,类鼗鼓;大者伸颈不敢动。鸣愈急,声变如馨,两两相和,间杂中节。既而小者飞起,大者又颠倒引呼之。
上文也出自《鸽经》翻跳一类鸽子,但运用艺术夸张,使情景更加生动而神秘。
公子自愧所养之鸽远远不如,故请求少年割爱。少年坚决不同意,只把刚才飞过的两只白鸽呼唤来,持对相赠。公子大喜,但还是苦苦请求,希望能得到一大一小两只会起舞的鸽子。正在此时,公子家人举着火把前来寻找主人。雯时间少作变作白鸽冲天飞去,道院忘记到也都不见,只乘下一座古墓和两棵柏树而已。
公子对那两只的白鸽特别珍爱,还培育出三对。亲朋友好,谁要也舍不得给。
这时有一位长辈,身居高官,偶尔问起公子养鸽多少。公子心想大概是他要我送他几时,既然是长辈,官位显赫,自然不能不送上好的。于是就选了一对培育出来的白鸽,恭恭敬敬地送去。心想这可是一份重礼,日后见到长辈,一定会表示谢意。不料,见面后竟无一语道及。公子实在忍不住了,问了一句:“送给您的鸽子好吗?”不料那长辈竟说:“和一般鸽子的味道也差不了多少”。公子才知道竟被当食用鸽给吃掉了,心中大为懊丧。该夜子梦见白衣少年前来责问,声色什厉地说:我本因为你爱鸽才把儿孙送给你,没想到竟被作为佳希了,我只好带领儿孙们走了!第二天公子再看鸽子,果然都没有。
这当然是一篇编制出来的奇幻小说,篇末蒲老发了几点议论,讲了一些哲理。不过我看他也在讽刺当时的官员,讲究口福,成了老饕,只要有得吃就好,不问吃得是什么,是不是非常珍贵,所以才会发生煮鹤焚琴大煞风景的事来。可叹!可叹!
最后我愿奉告各位,简化蒲公原作,本只为让爱好动物的小朋友们容易读懂一些。以致唐突古人,点金成铁,实在罪过!罪过!家人《聊斋》或可以找到《聊斋》的朋友们,还是请翻出原篇,体会欣赏蒲老的生花之笔才好。

十六、抢救观赏鸽我做过的一些工作
王世襄
我不养鸽子已有好几十年,但常去鸽市逛逛。解放后的几年,鸽市变化不大,后来被一一迁移或取缔,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搬到龙潭湖和玉蜒桥,我还曾去过。现在搬得更远了。总的印象是观赏鸽越来越少,好的更见不到了。
从于校回京后曾想在郊区买房养鸽子,后来在通话买了一个院,因太小,养不了多少只,卖了准备换一所大些的。但老伴终觉住郊区不方便,只好作罢。
约在此时,我编了一本《北京鸽哨》,在三联书店出版。虽小得像儿童读物,却是第一本鸽哨专。不少人从此书才知道鸽哨什么样子,如何往鸽尾上缝线扣环。
我想要人们认识、喜爱观赏鸽只有让他们见其形象。因此有必要把貌美色妍的活生生的鸽子拍照彩印出版。我年近八十时,感到不能再耽误了。请了一位摄影师同去鸽市,寻找值得人选的品种。几次出行,大失所望,竟拍不到一两只免强可用的鸽子。继而多方打听,走访不少养家,仍难如愿。以上经历增加了观赏鸽将绝灭的危机感。有人提出远访外地省市,当有收获。但我年老难以胜任;何况还有家具著作等完成。
不久,我欣喜地发现沉睡在故宫书画库中有四部宫廷画家用郎世宁笔法彩绘的观赏鸽谱,共224幅,完全写实,十分逼真。于是我又萌编鸽谱之想,同时还想起明末张万钟有《鸽经》一书,应与鸽谱合编,一前一后,分而又合。因《鸽经》有文无图,鸽谱有图无文,相互补充印证,对研究三百年来鸽文化大有帮助。前此,山东农学院赵传集先生已将《鸽经》译成语体,经征得同意,编成《明代鸽经清宫鸽谱》一书(2000年6月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这是我国第一部有大量彩图的鸽书,受到同事好者的欢迎。但对不知观赏鸽为何物的人却视而不见。我自己对此书也不满意。因鸽谱漏掉了不少重要品种,所画之鸽有的又欠佳,应当物色更佳者。还有羽毛花色有毛病,根本不入品的鸽子反被画入。总之,要令人满意,还须用生禽重编一部鸽谱。
趁出版著述的间竭,我重编再版《北京鸽哨》。得到老同学胡世平兄的帮助,成了中英文双语本,加了不少彩图。此书对国外的影响竟大于对国内的影响。据辽宁教育出版社人称,外销美国不不册。荷兰费利苏王子来华,我送他此书和几枚鸽哨,附中文及英译小诗:
鸽是和平禽,哨是和平意。
我愿鸽与哨,深入世人心!
亲王很高兴,他说地球太乱了,应当祈祷和平!美国华盛顿肯尼迪中心今年将举办“中国节”,派员来京会同文化部外事处的同志来家访问,她说开幕式准备放飞一千只带哨的鸽子,问我哪里可以定制鸽哨。我说你们大概是借别人的信鸽放飞,一放全回别人家了,哨子也没了。所以只宣定做小而简单的鸽哨,否则不合算。我建议今后你们应该在中心建鸽舍,养中国观赏鸽,可以每天围绕中心飞,哨子也不会丢失。她说你的建议很好,回去向中心汇报,认真考虑你的建议。
我因得悉各地园林及公共场多养广场鸽,大都是白色食用鸽及遭淘汰的信鸽。我赞盛成这种设施,可使儿童接近自然。但也应辟地养一些观赏鸽。曾写公开信数十封寄给各省市园林局,但连一封回信也未收到。
2000年中央文史馆在郑州开全国文史馆会议。会后活动我未参加,而去参观了解河南的观赏鸽情况。承蒙越秀酒家崔乃信先生举办了一次郑州、开封、洛阳三地的观赏鸽评比会,使我认识了三地的鸽友,看见了他们的鸽子。在会上签名赠送我编的两种鸽书,很受欢迎。三地鸽友送给我四对鸽子,包括清末以来北京已绝种的“铁牛”。崔先生派车当夜将鸽子直送北京,我只得转送给北京鸽友喂养。因我既无鸽舍,又无养鸽的精力。随后又访问了开封、洛阳,了解两地的养鸽情况。此行掀起河南养鸽热,电台报纸都有报道,有一定的收获。两年来开封郭随成先生增加鸽子头数,并上网与各地鸽友联系,还编写出版了一本《中国观赏鸽谱》,中有若干名贵品种。他说是受我的影响,我实在不敢当。
以上我述说了近年为抢救保护观赏鸽做的一些工作。费力不小,收效实在甚微,。只因我是一介书生,不会公关联系,又年老体衰,自然难起什么作用。看来我须改变化只出书的办法,准备求助于报纸媒体。但书生毕竟是书生,勉强能查一些历史文献资料,写一些短文,恐怕还是起不了什么作用,奈何!奈何!

十七、商代玉鸽
王世襄
1976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在安阳殷墟发掘一座古墓,随葬器物十分丰富。据出土铜器铭文,知墓主为殷王武西的配偶“妇好”。她生前地位相当显赫,曾参与国家大事,拥有军权,征伐四方。入葬年代约在公元前十三世纪末期至公元前十二世纪前期。距今已有三千二百百年。
在出土的大量玉器中有一件玉雕鸽。发掘报告称:鸽一件,淡绿色,圆雕。作站立状。尖喙圆眼,双翼并拢,两足前屈,短尾分开。头饰羽毛纹,翼饰翎纹。胸前有左右钻通小孔,可佩带。高5.05厘米。见图1(取自《发掘报告》图八五)及图3。玉鸽曾在国家博物馆展出。(图3:商玉鸽。图1:商玉鸽线图。图2:野鸽的头如鸡形,嘴细而长,和商玉完全不同)。
此鸽用绿玉雕成,忌毛花色无法表现。它已从野鸽进化成观赏鸽。显著的特征是嘴很短,头圆,眼皮宽,已接近观赏鸽,与野鸽大异(见图)。它是现知中国观赏鸽的最早形象,野鸽被驯养应当还远大此之前。

十八、东汉玉雕哺雏鸽
王世襄
母鸽在哺雏,雕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玉色淡绿,持地纯润,良材遇巧工,创造出一件精美的玉雕。实物只有拇指肚大小,如不说明,读者可能想不到如此微小。它现藏南京博物馆,徐州东汉墓出土,年代约为公元一世纪。
造化生万物,真是神奇到不可思议。母鸽产卵,开始趴窝孵化,公鸽亦参与分劳。十八天后,卵破雏出。公母分别哺喂幼崽,北京通称曰“喷”。(公鸽也有孵与喷不如图鸽尽职的,和社会上有不甚负责的丈夫一样)。最初喷喂雏鸽的食物不是粮食,而是一种营养丰富的流质,通称曰“浆”。原来鸽子在产卵之后就开始在食道系统制造分泌一种适宜初生雏鸽吸收的浆汁,而且随着雏鸽的成长,浆汗也逐渐变化。等到分会鸽长出羽毛可以消化粮食时,所喷的就不是浆汁,而是经过初步消化的粮食了(这时养鸽者也应用小米等容易消化的粮食作饲料)。造化赋予鸽子可以生产适宜幼崽由小到大食物的器官,这难道还不够神奇吗?
鸽子喷食时为了迫使浆汁从嗉子中涌出,须拍动翅膀。幼崽也要做相似的动作,以便吸食。玉雕鸽刻画得栩栩如生,就是因为雕者通过实地观察,着重再现了子母鸽的动作。要观赏到上述动作,只有把鸽子养在鸽舍内隔成方格空间的窝中。如果像某些农村那样,把鸽巢吊在屋檐下,想观赏其动作只有爬梯子了。据上所云,可以说明哺雏鸽的雕琢是取材于养在院中筑有鸽舍及鸽窝的观赏鸽,而且至迟在两千年前观赏鸽已成为养者的宠物并有较好的鸽舍设备了。

十九、唐宰相张九龄用鸽寄信
王世襄
后周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有一则讲到张九龄养鸽寄书:
张九龄少年时,家养群鸽。每与亲知书信往来,只以书面系鸽足上,依所教之处,飞往投之。九龄目之为“飞奴”。时人无不爱讶。
我对上面引文有以下几点看法:
一、王仁裕距距张九龄年代不久,记养鸽传书一事自属可信。
二、鸽子天性恋巢,故将它带往它处放飞,会立刻返回家中。(在没有电话的年代,钱庄、粮站都带鸽子上市,知道行情后,系鸽放飞,它总比人先回到家)。可是养者不能够指令鸽子要它飞往某地。上述常识连儿童都知道,王仁裕焉能不知?只是他写的文字没有说清楚,“……依所教之处,飞往投之。”好像要它去谁家它就会去谁家,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据我推则,如张九龄想把信送给某一个人,只有把某人家的鸽子拿几只来笼养,待需要通信时系信放飞。倘若张九龄还要收到回信,那只把自己养的鸽子送几只养在其人之处,回信时由他放飞,否则是无法互相通信的。
三、张九龄用鸽寄信,可能有人认为,用的是现在的信鸽,可以肯定不是。因为我国自古就从观赏鸽中选其善飞者用来寄信。一千二百年前欧洲各国可能还没培育出信鸽。外国信鸽传入中国,是上世纪才有的事。
四、张九龄是唐代的名宰相,文学冠一时,曾反对奸臣李林甫为相,并进言安禄山不可不诛,否则后必为患。玄守迁蜀,深悔未从其言。他以鸽寄书,传为佳话,难道不能为中国鸽文化加一笔重彩?

二十、延续中华鸽文化抢救传统观赏鸽开场白
王世襄
我自小学到大学,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玩好上。1939年母亲逝世,对我震憾极大,同年考入燕京大学研究院,从此专心学习、工作,直至今日。
十来岁时我开始养鸽子。接着养蛐蛐,不